五
我有点悲哀地发现,此后的几天,刘大树和赵彩云已形同陌路。两人见面不说话,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,却能非常默契地在屋内的狭窄过道中自由穿行。有好几次,我看见他们快要撞到一起去了。我甚至渴望他们能撞在一起,再次发生争吵,用另一种指责来打破可怕的沉默。可惜的是,尽管屋内空间狭小,他们在穿行时仍一如既往地保持了默契。
到了吃饭时,刘大树蹲坐大门口,赵彩云坐在后屋灶台的圆木墩上。刘大树一边吃饭,一边与那些从门前路过的人们打招呼,有时还要说上几句俏皮话。这个家庭在不断向外传达,它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。但我却小心翼翼,近乎无助地目睹着整个事件的发展。
以前晚上睡觉,我和刘波在床上大吵大闹,他们要透过并不严密的门缝大声吼叫,向我们发号施令。现在,除了鸡叫鸭叫,江水沉闷地冲击着大堤,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了。
按道理说,刘大树和赵彩云像孩子一样闹脾气,我和刘波趁机接管了他们手中的部分权力。他们闹他们的,我们玩我们的。我们自己支配自己,这是我们的自由时刻。
但在与刘波的较量中,我始终处在弱者的位置。以前,只要我一声哭喊,隔壁房间马上传来一声怒吼,刘波一下子就老实了。而现在,这种平衡被打破了,一切只能靠我自己。
——
吃过早饭,刘大树取出打气筒,给自行车打了气。他向我招了招手,语气极其轻柔:
“走,我带你到汇口街上去。”
那时候能与父母上一趟街,是一个孩子莫大的期盼。人来人往的汇口街,我看见棉花和辣椒之外的东西。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,哪怕我吃不上,只能眼巴巴地流口水,我至少见过它们的样子。这种乐趣甚至延伸到了村庄,我把这些糖果的样子,讲给其他小伙伴听。
可是,每一次都是父亲带刘波一起去。那些糖果的样子,也是刘波讲给我听的。每一次我给其他孩子讲,刘波从身边经过,总要发出洋洋得意的笑声。我白了他一眼,继续给这些孩子讲。我不知道,那些孩子是否知道我很少上街,一切讲述都来自于刘波。但他们很少揭穿我。我想,那是因为他们的经历也同样苍白。我的讲述,为一个孩子给童年涂上色彩指出了道路。
以前,刘大树总是叫上刘波。我哭闹着表达抗议,刘大树讲明原因:
“他还能看一下车子,你连你自己都看不了。”
每一次他们出门,我都嚎啕大哭,并且跟着车子追了很远。刘大树一生气,像赶鸭子一样把我往回赶。等我回过头来再次追赶,他们早已走远了。我坐在马路上,哭得更加伤心了。我边走边哭,向家中走去。一路上,不断地遇见不同的人,这让我的哭泣声无法停息,直到走进一个无人的地带。
我知道,我开始是哭给刘大树听的。后来是哭给其他无关的人听的。这个村庄很小,当哭泣声在一个地方响起时,其他地方也都听见了。
等到黄昏时分,他们快要回来了。我站在马路上,早早地在一旁等候。我想起早上的伤心事,小胸脯一起一伏,又拉响呜咽的哭腔。等到刘大树出现那一刻,我的哭泣声终于再一次响起。
现在,终于轮到刘波抗议了:“我也要去。”
我替刘大树回答了他:“你已经去过了。”
——
到了汇口街,刘大树把自行车停在一个院子门口。院子门头上方挂了一个很大的标志物,与李强帽子上的徽章一模一样。刘大树并没有告诉我,他要带我上街做什么。当然,这也不能怪他。我一直沉浸在上街的喜悦中,从头到尾就没有问过他。直到我再一次看到民警李强,这才隐隐害怕起来,原来此地就是汇口派出所。
李强穿着警服,坐在办公桌上,一手拿着烟,正不停地吞云吐雾。他一脸严肃,可能正在想什么事。他看见刘大树走了进来,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孩,感到非常的惊讶。他深吸一口烟,把烟头扔掉,非常疑惑地问:
“你跑来干什么?”
刘大树轻声说:“我是来报案的。”
李强不耐烦地说:“你们不是报过案了么?”
我傻乎乎站在一旁,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。我分明看见,刘大树有一点害怕,他的声音甚至有一点颤抖:
“李警官,我老婆和我吵架,你也看见了。现在倒好,她不和我吵架了,一天到晚和我打冷战。”
李强摊了摊手:“如果连你们家里事我都管,那我就不用当警察了。”
刘大树叹了一口气,用近乎讨好的声音说:
“这事就是因辣椒地被打引起的。我觉得我很冤,我不让她骂,是怕人家报复。但我没说不报案,我自己家的辣椒地被打了,我比谁都心痛,怎么可能不报案呢?相反,我想问一下李警官,这案子究竟怎么样了?”
李强挠了挠头,瞪了他一眼:“你把孩子带到这种地方来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说完,李强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我。他的威严没有压倒刘大树,最终压倒了我。我不敢说话,小脸涨得通红,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。我再也忍不住了,开始放声大哭。
李强无可奈何地说:“要是有什么消息,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。”
刘大树连连摇头:“你公务忙,跑我们那地方也难跑,我过几天会再来找你。”
后来,我整个人恍恍惚惚,不哭也不闹。刘大树把我带到汇口街上,给我买了很多糖果。我一颗都没有吃,全放在口袋里。回到家里,刘波迎了上来。没等他搜我的口袋,我把这些糖全都给了他。他很意外:
“你怎么不给自己留一点啊?”
我摇了摇头,无力地笑了笑,一下子坐在地上。我很想告诉他,我从头到尾连一颗糖也没有吃。我还想告诉他,我快要死了。而一个将死之人,吃再多糖都是浪费。
我终于明白了,那天刘波为何闷在铁桶里一动都不动。一个人即将死去,就像我此刻一样,眼睛只要闭上就睡着了。
这时,赵彩云见我没精打采,忙用手摸了摸我的头。终于,她在沉寂一天之后终于说话了:
“呀!这孩子发烧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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