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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诞:我想活在浅薄里,随时准备烟消云散|十三邀完整版回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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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探组

发表于 2019-7-20 14:42:08|来自:中国安徽合肥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《十三邀》回顾计划启动,我们将以固定栏目的形式公布往期嘉宾的完整版访谈内容,通过视频和文本的结合,重新挖掘并记录每一个思考和表达的精彩瞬间。


我们无法逃避生活的迷茫

朋友告诉我,有个叫李诞的年轻人发微博说想要跟我对谈。李诞是脱口秀演员、编剧和制片人,但他同时也是诗人、作家。我惊讶于他的多重身份,也对他所代表的一种年轻表达方式感到好奇。

网上盛传着李诞的一句话:“人间不值得”。上学的时候,李诞听摇滚、读米兰·昆德拉、写诗,但现在,他不想活出另外的深沉来,他要活得浅薄。这种底色极为悲凉的特质让李诞在脱口秀的舞台上讲笑话,转而在深夜里酩酊大醉。很多时候,我都在追问生活痛苦的根源,但本质上,我是个享乐主义者。我疑惑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绝望,究竟从何而来。

皈依佛学对李诞来说没有什么障碍,他认为,这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意义。在我看来,这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。现如今,“佛系青年”成了一代青年人的标签,这种追求自洽的内心状态让我怀疑,我始终相信,只有那些粗粝的、摩擦的对抗与矛盾,才能最终被时代留下。

很多年轻人喜欢看《吐槽大会》,喜欢那种戏谑搞笑的表达方式,可能是为了缓解都市快节奏生活压力,但不可否认的是,李诞对一代年轻人的娱乐审美产生了影响。我不熟悉大众娱乐的语言系统,也警惕消解式的戏谑最终会沦为无意义的表达。在此次谈话后,我接触了很多年轻人,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偶尔让我想起李诞,于是我不禁思考这是否是当下年轻人一种普遍的生活状态:解构意义、脆弱、焦虑、痛苦、迷茫。但这一切的背后,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追问,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些?

二季第 9 集:许知远对话李诞

居然有年轻人不写诗

许知远:你是满族哪个旗的?出生在哪个地方?
李诞:锡林浩特蒙锡林浩特市。我出生的地方更偏僻,查干诺尔特。锡林浩特在中部,查干诺尔离它特别近,300 公里,算是比较大的城镇,一边是苏特所旗,一边是撒汗塔巴。那个地方原来没有,后来他们在草原上勘探,发现了烧碱,就是蒸馒头用的烧碱,他们就凭空建造了这地儿,我爸我妈算是去支援建设。

许知远:他们从哪儿去的?

李诞:从锡林浩特,但不是从锡林浩特城,他们不是城里人,是锡林浩特旁边的平岭山牧区的人。所以我的童年就是上学在矿场,暑假在草原。

许知远:你的父母都是在哪儿出生的?

李诞:在锡林浩特旁边的牧区,两个人的第一份职业都是老师,我爸教语文,我妈教英语。我爸后来当过警察,当过这个矿场的办公室主任,最后就是在这个矿场里当一个中层领导。我在这个矿场长大,念完小学,念初中的时候就搬到了锡林浩特。

许知远:现在回忆起来,你对那个厂矿是什么印象?

李诞:萧条。

许知远:有多少人?

李诞:很小,一开始有几千人吧。

许知远:像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一样。

李诞:我经历过矿场最繁荣的时代,鼎盛时期它是一个大国企。九十年代,我们在啊内蒙古的草原深处,是可以吃到新鲜海鲜的,不知道哪里来的。但是矿场开采特别快,很快就萧条了。我爸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,导致他现在经常郁郁寡欢。他虽然是个内蒙古人,但是他的经历有点像东北人,经历过所谓的“下岗潮”。名义上是“被兼收”,我们是被东胜那边的一个很大的上市公司给兼并了,很多厂矿本来的员工都被开除了,渐渐轮到我爸他们那一批管理层。

我在小说里写过,一开始是什么都有,最后就变成狗比人多。我们小时候是集体生活,爸爸妈妈要上班,我从小在托儿所长大的。地方小,既像农村,但又在内蒙,又都是厂矿的人,还有人建设兵团。我楼上住的好像是一个上海人,天南海北挺有意思。

许知远:回忆起来,你在幼儿园时是什么形象?

李诞:受气包。我小时候特别胖,浑身都是肉,年龄又是最小的,他们就觉得我好玩呗,每个孩子都过来弄你一下。上小学就没事了,因为我妈是老师,我每天就横着走,见校长就叫叔大爷。

许知远:初中时期,你再回到锡林浩特有什么感觉?

李诞:没什么感觉。我常去锡林浩特市,虽然我爷爷在牧区,但我姥姥姥爷家是城里人,我寒暑假有时候也在城里过。第一次去考我们当地最好的初中,对方没要我。那个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创伤,后来我就去上了一个没那么好的中学,每次都考年级第一。考了几年就失去兴趣了,因为太容易了,就又开始玩。到了高中开始完全自我放养,觉得该争的气也给父母争了,玩,叛逆,装文艺青年,青春期的时候觉得自己跟同学们格格不入,天天捧本书听摇滚。

许知远:那个时候你听什么音乐?你说的摇滚青年指的是谁?

李诞:国内还是“魔岩三杰”那些人。

许知远:他们什么地方打动你了?

李诞:歌词吧,那个时候“魔岩三杰”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张楚。其实在内蒙古长大,空间上的这种落后会造成时间上的落后。我发现我从小看的东西,都是比我岁数大一点的城里人看的东西,书、音乐都有点滞后,不太新潮和有时效感。

许知远: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种滞后感的?去了广州以后吗?

李诞:对,来到大城市,发现自己跟广州文化不互通,人家都不听摇滚乐了,觉得我品味奇怪,你这听的什么啊?

许知远:以前有过做音乐的经历吗?

李诞:高中有一帮孩子是玩摇滚的,我跟着他们混,他们老有演出,唱 We Will Rock You,《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》,也有一些他们自己的原创。其实中国早就有嘻哈了。蒙语嘻哈很厉害,因为人家民族的天性就是能玩。内蒙古的音乐只有民族唱法,但外蒙古的音乐真的是唱起来特别好听,我们那会儿都听外蒙古的歌。

许知远:那时候你读什么书,怎么证明自己是文艺青年,跟别人不一样?

李诞:现在回忆起来还挺好笑的。那时候国内最风靡的就是王朔、阿城等等,国外的名作家有弗洛伊德、昆德拉。你说一个孩子能看懂弗洛伊德,那不是瞎扯吗?是那种自我陶醉的感觉。

许知远:每代人都经历过这个状态。

李诞:也就是看王小波和王朔时候是真的懂。

许知远:读王朔什么感觉?什么东西触动了你?

李诞:那会儿的王朔还是通俗的王朔,不是后来的王朔。模模糊糊的,觉得他写的能看进去,读到《动物凶猛》有一种被冲击的感觉。

许知远:王小波呢?

李诞:我可傻了,我是先看的《青铜时代》,这不有病吗?我应该先看他的杂文。

许知远:后来高考为什么考到广州去?

李诞:就想离家远点。

许知远:你很少说是广州哪个学校。

李诞:华南农业大学。我高中不是得瑟吗,大学就没考上。我那会儿特别丧,不爱上学,觉得无所谓。复读一年考上华南农业大学,正好过一本线。

许知远:为什么选社会学系?

李诞:因为文科能读的专业很少。工商管理,听到管理我就不想去。我其实想读哲学,但是我也想活着、好好挣钱对吧?关于文学,我那会儿很自傲,觉得文学这东西不是能学的。历史,我觉得历史看书不就得了吗?然后就看到了社会学,我觉得这还挺别致的,又能满足我离家远一点的愿望。

许知远:你刚去学校的时候突出吗?

李诞:突出啊,我在大学的外号就是蒙古,大家对我的印象很深,我那个时候也开朗了很多。

许知远:他们对你现在做这个事情意外吗?

李诞:还好。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写东西了,比如《校场》的前半部分,《扯经》里的一部分文稿。其实我最后能变成脱口秀演员,也是拜广州所赐,因为我在广州时觉得粤语很好听,就想学粤语,我宿舍的同学说,那你听一下黄子华吧。我看了很兴奋,就把他所有的节目都看了。他算是我的启蒙老师。

许知远:开始写《扯经》这些东西的时候,脑子里对选题有没有非常本能性的反应?

李诞:《扯经》是本能的反应。在微博之前有一个产品叫饭否,我大一的时候就在玩饭否,后来饭否倒了,之后出现过一个叫网易微博的东西,后来也没有了。《扯经》最早是在网易微博里写的,就是当段子,慢慢地就这么写完了。

许知远:写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

李诞:其实最早写的都删掉了,删得干干净净,太尴尬了。我现在特别好奇,就是有年轻人居然是不写诗的,这不是很正常的本能反应吗?写得好写得坏,年轻的时候不想写两笔吗?

许知远:对,25 岁之前都应该是个诗人。社会学里学到什么东西啊?

李诞:学术这件事让我有了一个思维——只能解释,一直在解释,你什么都做不了。

许知远:但对你来说,重要的是改变世界吗?

李诞:我从来没想过改变世界,我其实挺喜欢学术的,动过念头,但是当时不快乐,而且穷。

许知远:对穷会介意吗?

李诞:不会,我一直觉得穷特别好,我小时候是文艺青年,特别瞧不起钱,最早有微博营销找我发广告,我就没发。我觉得自己没想开,傻。

许知远:什么时候想开的?

李诞:前两年吧,开始做脱口秀就想开了,你端着那个范儿有啥用啊。后来体会出钱的好还是谈恋爱谈的,你是不喜欢,觉得没啥,但人家不是啊,人家想吃点好的对不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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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没毕业之前去《南方周末》实习的?

李诞:在广州,大三就去了。我发现媒体我干不了。

许知远:为什么?

李诞:我也有过文艺青年心高气傲的时候,也想改变世界等等,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媒体人并不好,慢慢我也特别瞧不起知识分子。有一件事是导致这种反感的转折点。我在电梯里听到同事在那儿聊天,我当时没钱,坐火车回内蒙古,排大队抢票,听到俩人说:“马上过年了,回家买票了吗?没事,我们跑春运口的有票,给你留两张”。就那么一个瞬间,我一下就觉得这个行业没意思了。我要是在《人民日报》我也不说啥了是吧。

许知远:《南方周末》给自己的道德表率太强了。

李诞:我很快就离开了,还不如好好挣钱呢,我也不想再做知识分子了。

许知远:所有行业都有这样的人,这么容易被打击是不是说明另一个问题啊?

李诞:对,因为我以前可能有道德洁癖。现在回想起来很正常,人家没做什么错事,但正是这种正常打击了我。我当时也能想明白,我如果在那儿我会不要吗,我不可能不要。这个世界的运行就是这样,没有我想的那种道德结晶。那我就运行起来呗,加入大家一起运行。

我追求的人生境界是你一看我你就笑

许知远:毕业之后去了奥美是吗?突然从媒体业跳到了公关业,这变化蛮大的,那里的规则是更赤裸更直接的。

李诞:太赤裸了,但是人家在明面上。

许知远:没有任何道德伪饰,你觉得真小人比伪君子要好。

李诞:当时是那种感觉。留在广州也是因为当时的女朋友想留在广州,后来我一个姐姐给我打电话,把我一顿臭骂,说:“你怎么不来北京呢?还想不想好?”我还是那种状态,我不要好,不想去挣命,一个月薪四五千的工作在广州也一样活呗。姐给我一顿骂,我最后吭哧吭哧就来了,进了奥美实习,给东方卫视写段子。我很被动,是那种不踹不走的人。

许知远:我看你的一些东西,我觉得你的分寸感特别好,很难得,我很喜欢你。

李诞:那是练的。您现在还相信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或者改变世界这些事情吗?

许知远:我还是相信吧,我当然不是浪漫抒情式的。我觉得我们可能被很多伪知识分子给害了,不同的行业都有很多问题,但是我们好像对知识分子尤其苛刻,给了它太多的道德期待。这种苛刻背后其实是一种很强的权力关系,因为只有这个行业最自省,当你批评他们的时候他们是接受的,你批评其他人是没用的。回到你,你说奥美对你的影响蛮大的,因为当时带你的人是吧?

李诞:对,桂枝姐。

许知远:你现在联系她,她怎么看你现在的发展?

李诞:她挺替我高兴的,她觉得我找到了自己的活法。桂枝是很难得的,她是纯文艺青年,最难的是她到今天都是,真的就能文艺下去,而且是正常人,但我做不到。

许知远:你觉得你为什么做不到?

李诞:我不知道,我说服不了自己,关于真诚的、单纯的这些东西。桂枝姐很单纯,我特别喜欢她身上的那种气质。

许知远:你身上不单纯的是什么东西?

李诞:懦弱吧。我不会怪社会压力,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。我会受到诱惑,我有价格,她没有价格,这个价格可以变化成很多东西,权力、压力都是。

许知远:但你始终受价值的影响、吸引,真让你做一个纯金钱的事你好像又不愿意。

李诞:我只能说我有一点点坚持,但是没有那么强,所以我不会去叫板,我觉得您算是那种叫板的人。桂枝不是那种对抗性的人,她是自洽的人,人能活到自洽是很难的,我切身体会到太难了。我觉得大部分人选择的是我这种道理,想活得自洽,给自己解释。

许知远:她如果跟我是同龄人的话,我们那时候有很多文艺青年,她没去写文章或写书而是写文案了,这也是一种妥协嘛。对你来说,包括你周围的人,这种对更严肃、更有秩序的东西的渴望,和这种自我堕落或妥协之间的冲突大吗?

李诞:我有过,我觉得大多数都有,但我觉得不应该有。

许知远:对你老师桂枝来说应该是很有的。她是个文艺青年的话,在广告公司工作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多舒服的事情。

李诞:我感觉上可能吧,但她享受专业带给她的快乐,她是中国最好的文案,我也是尽量享受专业带给我的快乐,体会工作的成就感。

许知远:我对不同代文艺青年的变化蛮好奇的,我比你大十几岁,我九十年代中期上大学,我们那时候如果是文艺青年,都是很享受苦涩的,你也是吧?

李诞:是。

许知远:你巨大的希望,和你实际的能力或者说现实之间的差距,会带来很大的苦涩吗?对你来说是不是有过一段这样的过程,觉得苦涩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?

李诞:有过,在大学里我也是那样,但我现在真的觉得不应该,我喜欢现在的小孩。

许知远:现在的小孩到底什么样?

李诞:比如说池子吧,我的好朋友,1995 年的,他没包袱,我也觉得真的没必要。

许知远:没包袱一定是好的吗?

李诞:但是它不一定是不好。这种苦涩,这种挣扎,这种矛盾,对你的创作、产出,对你的全部,可能是没有价值的。

许知远:你觉得没价值?

李诞:因为池子他也一样可以创作,一样讲段子,讲完就玩去,他心中也有愤怒、不满、挣扎,但是我觉得他没把这些事情放得很重,他不是那种享受忧伤的人。

许知远:什么东西让他痛苦呢?

李诞:很多,他其实比我叛逆多了,他还年轻呢。很多广告他都不愿意拍,我就把钱给他看,我说就这么多钱拍不拍,我们俩总结过一次,对他来说,我就是他的社会现实。

许知远:他对你来说是什么呢?

李诞:我最喜欢他的活力。我告诉他这就是社会,你觉得我享受这些吗,小时候比你叛逆多了,干过许多让自己陷入困境的事情,但我现在回忆起来就是蠢。虽然每个老年人这样说话都很傻,但是我总觉得我还是得跟你说一说。

许知远: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,你赚到第一笔钱了?

李诞:就是第一次拿到稿费。为什么感觉特别明显,因为发的是现金,7000块,一沓钱。

许知远:你现在有概念吗,有多少钱就无所谓了?

李诞:无所谓真的得几个亿。

许知远: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呢?

李诞:因为你要的是无所谓嘛,你要是要的是好好活着,我觉得我现在就行。

许知远:现在什么东西你有所谓呢,需要几个亿来保障?

李诞:就是安全感。

许知远:其实你还挺爱操心的是吗?

李诞:我不爱操心,但没办法。我以前有点完美主义,现在节目做多了,要把完美主义这个病治好了。比如我强迫自己出版第一本书,因为以我的审美标准我不配出书,但是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到自己满意,不可能,我就出了,封面很难看,很多地方被删改。以我以前的性格,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事情的,但我强迫自己弄,弄完了挺开心的,有很多读者喜欢,比如说康永哥,我把那个书送他,他看了,还专门发微信给我说,你写得挺好。这是我现在的世界观,你想永远想不明白,就得做。这好像是 Facebook 公司门口画的,完成比完美更重要。我现在好像把自己理得挺顺的感觉,但是经常会觉得自己活得累,有一些时刻会觉得自己活得不正义。

许知远:什么时候你会这么觉得不正义?

李诞:看到有人还在坚持之类的,当然很快就过去。因为我知道我做不了这样的人,我也不应该去做这样的人。

许知远:是一种自我放弃吗?

李诞:可能是,我是受佛学影响很大,我不知道我理解的佛学对不对,因为我没拜过老师,我自己看。我其实想过自己可能会出家,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人应该只有精神生活,人不应该生活,生活很累,什么生活能让你开心幸福呢?理想状态下,出家是只过精神生活的,但我了解了一下,也不是,我这样的人到了庙里,估计过不了几年就会被委以重任,可能做一个外联部的头头什么的,到处给这个庙拉赞助,到处宣传推广。

许知远:什么时候开始看佛学?

李诞:高中大学。在佛祖的价值体系里面,对错、对立的概念都不重要,放弃也可能是我想通了,但是佛学讲中道,我同时是放弃,同时也是坚持,这就是我。

许知远:你这不是一种自我欺骗吗?

李诞:是,宗教不就是这样吗?

许知远:但是被庸俗化的佛学更是这样,尤其适合中国人。

李诞:当然了,那没办法,你总得活着。

许知远:哪有这么严峻呢,好像我不接受这样庸俗化的东西就不能活着一样,怎么可能呢?

李诞:对我来说是挺严峻的。

许知远:我是个挺坚定的个人主义者,我相信人有他自身寻找意义的系统。我还是对所谓的佛家那一套东西有本能性的怀疑,太过自洽,这么年轻没必要有这些东西。

李诞:我理解,但是我最开始接触佛学,它带给我的不是麻醉,而是极大的痛苦,极强的对抗感,我是通过一段时间,用佛家的话说是修行,我经过了几年的修行终于得到了这个麻醉的效果,我在里面付出过、思考过,所以我对它不是很怀疑。

许知远:到了 80 后脱口秀,那段经历对你来说有什么影响?

李诞:社会化,人的社会化。80 后就让我成熟,找到自我的边界,找到世界的边界。我现在找得也不是特别准,我希望能把自我的边界再扩大一些,或者缩小到没有,两个其实是一回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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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你怕不怕语言系统欺骗了自己?

李诞:这没办法,语言学不就这样吗,你是被自己的话构成的。

许知远:但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太舒服,这是不是有问题的?

李诞:我为什么要活得不舒服呢?您也有自己的语言体系,这个问题对您来说应该更重大,因为您使用的语言体系很不口语,和大众割裂得很严重,受很多批评,如果不是自我欺骗,用语言说服、鼓励自己,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。总要自己给自己找到一套东西,您那个绝对比我的这个受质疑。

许知远:但是受大众质疑不是应该的吗?

李诞:我现在不想这样,想散播欢乐散播爱,想向世界传递正能量,自己跟自己较劲没意思,跟世界较劲更没劲。说得难听一点,可能很多人就是在消费我们的叛逆。

许知远:资本主义这个系统就是这么运转的。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些东西呢?

李诞:因为好笑嘛。我说的东西,有的人会觉得还挺有观点的,但绝大多数人不会,我也不希望他们会,我现在追求的人生境界就是你一看我你就笑,我就成功了。不要理解,不要分析,不要深刻,就是要笑。

许知远:你为什么觉得我适合去《吐槽大会》呢?

李诞:您怎么对自我的认识这么不清晰啊,您觉得您在社会上风评都特别好是吗?

许知远:也没有,我不在乎这个东西。

李诞:对,就是这样,您就是不在乎这个东西。

许知远:我没有表演欲。

李诞:为什么?同样是写专案文章,您为什么不能用娱乐化的东西装个壳,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想法呢。

许知远:可能我对更多人没什么兴趣吧。

李诞:我相信您的真诚。说实话,我不是那么虚伪的人,您写的东西,很多我都不同意,但是我觉得您还不错的就是真诚,真觉得自己是对的,这挺难得的。我看那个马东的访谈,我就特别地喜欢您。马东的老练和您的真诚,这是很打动人的,真的很了不起,就这么播出来。

许知远:我提醒马东了,你们所谓的老练,我是非常地怀疑的。

李诞:您觉得他心里还有别的东西?

许知远:做艺人时间长了当然知道了,艺人慢慢形成自我说服的心态,告诉自己是为大家活的。

李诞:我相信科学,我最近一年学习科学的成果是,发现人类就是为别人活的,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。这个其实是市场经济的观点。

所有时代都是一个德行,
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

许知远:可能每代人的价值观不同吧,比如对我们七十年代的人来讲,我们的价值观是个体去反抗社会。反抗社会可能是过去两百年的一个传统。但这个东西好像突然到这一代就消失了,而且非常快,因为你现在才二十七八岁。我很好奇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。社会为什么这么容易俘获你们呢?

李诞:我觉得我在让社会变好,我在用建设的方式对社会做出反应。我以前说服不了自己。让我接受的契机就是最近,我微博的私信和评论,几乎每天都能收到类似这样的话,说李诞,我得了抑郁症,我刚失恋,我很想死,但最后我看了你的脱口秀,看了你的书,我觉得很开心,谢谢你给了我能量。这些回馈说服我了,这是我亲眼所见,而且不是一个两个。我就说服自己了。这是我仅有的正义感的来源。

许知远:挺美好的。那你就不用折磨自己了。有没有某种你想接近的标准存在?

李诞:标准是有的。人是活出来的,不是想出来的,你照着标准去想没用,只能活。

许知远:在活的过程中,想是一刻不停地发生的,它们是并存的。

李诞:纠偏,纠正,你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工智能活,拿自己在世界上跑程序,跑出 bug 修一修。我想说的就是,不要享受忧伤。

许知远:忧伤当然是很享受的,这些观众他们人生中最享受的时刻,绝对是忧伤的时刻。因为忧伤是沉浸式的,欢乐是非沉浸式的,人只有在沉浸时是真正忘我的。这个时代看起来那么欢乐,如果只有沉浸式的忧伤,这个时代就不那么躁了。

李诞:您本质上还是希望大家忧郁一些?

许知远:我也不是想让大家忧伤,我只是对所有已经成为主流的东西很讨厌。

李诞:您这个定位很明白。知识分子在对抗也好,在反叛的过程中享受忧伤,享受自己的被打压,享受自己的失败,这都很正常,但我想说的是,我见了一些国外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,他们挣扎、纠结、反抗都有,但是他们不苦涩,包袱没那么重,他们快乐,但是该做的事没少,反抗的成果一样有。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就是库斯图里卡。他的状态我太喜欢了,他来自南斯拉夫,那个国家几经战乱,他是知识分子,也是一个创作者、电影导演,他同时还做一件事,他有个乐队。

他前段时间来上海演出,我去现场看了,后来又看他的访谈,他太有知识了,还在法国弄那种乌托邦社区,聊天和演出的状态都是轻松的。他是真的经历过战乱、动荡的人,我觉得他是最有资格苦大仇深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,但是人家的演出就像马戏团一样,弄一个吉他,跟马戏团一样跳舞,有很下流的,还把大家叫到台上来,跟你聊欧洲的变化,左翼啊,保守抬头啊,他都能聊得来。他知道问题所在,知道世界有的地方在变坏,但他依然轻松,这是我喜欢的,如果我是个艺术家,我想做这样的艺术家。各人有各命,我觉得他是才华到了,怎么都行,才华是没办法的。
  
许知远:我觉得艺术家可能是有很多不同的类型,他是类型之一吧。

李诞:您最近做什么工作?

许知远:写我的书啊,写晚清的梁启超。

李诞:为什么写他呢?

许知远:我想理解近代中国形成的过程,而且他精彩啊,很年轻卷入到很大的历史浪潮里面去,他怎么去面对这些东西,流亡去日本后,怎么去理解那个变化的日本。他如果在这个时代可能也讲脱口秀、拍视频,他是一个对新的语言很敏感的人,我觉得现在中国的很多东西都跟他有关系。我觉得这个时代太沉闷了,大家太轻视那几套语言系统,只相信这种单一的语言系统,这个可能是我比较反感的。我一点不反对现代语言系统,只是它应该是更多的语言系统中的一部分,这样也会更健康地成长。

李诞:我明白,我的感触还好,因为我确实能接触到不同的语言体系、不同的思维方式,参差多态。世界上的所有历史时代里,您最喜欢哪个?

许知远:我当然喜欢六十年代的美国了。

李诞:您这不是挺喜欢快乐的吗?

许知远:你不了解我。我是一个生活很开心的人。我也喜欢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,我喜欢的可能真的是变革。

李诞:我特别能理解,旅游的话,我的第一志愿是去六十年代的美国玩一圈,但我不想在那种浪潮里生活。我喜欢稳定的大都市,喜欢打开手机叫外卖,享受这种现代化,享受安全,如果明天你告诉我打开手机外卖都不能叫,我就受不了了,所以我说我懦弱嘛,我连这点牺牲都不愿意做。我是真的享受这个时代,然后在这里面给自己找点事做,我不想去浪潮中做水花。

许知远:不向往那个时代?

李诞:可以去旅游。

许知远:我觉得这还是有区别的。我到现在也很渴望另一个时代,很渴望我认为更伟大的事物,我希望能接近它们,比如说我见到白先勇先生,内心充满了很多东西。

李诞:在我有限的见识里,我的观点是所有的时代都是一个德行。

许知远:这个让我很意外,我觉得有挺明显的区别,有些时代就是更好。

李诞:您要说更好,我真的觉得现在最好,此时此刻是最好的。

许知远:是不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个想法,大家就觉得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?

李诞:不是,您有这样的想法没什么,很多人都这样。

许知远:我觉得最厉害的状况就是裸奔,思想上的裸奔,我特别渴望把我的弱点赤裸地展现给你,但我做不到。

李诞:为什么做不到?

许知远:不够勇敢吧。

李诞:这种我没问题。

许知远:但你不觉得最后真正获胜的人,是摩擦的,是粗粝的,是碰撞的吗?那种特别容易被包装、被当下接受的事物,结果就是被迅速遗忘了,一定是这样的。

李诞: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过在这个时代留下痕迹的想法。我发现这是我跟很多人不同的地方。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是因为冯唐,他说他给自己起笔名叫冯唐,就是因为要用文字打败时间,他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东西,我看完就觉得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?我完全没有这个想法,我就想每一天都开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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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呢?

李诞:挺多的。开心和不开心,其实同时在我的体内,关键看你当时怎么想。很多人问我,你是一个丧的人,还是一个开心的人?我说我真的是同时的。我开心就是我起来了,跟我很喜欢的康永哥录个节目,晚上喝酒接受许知远老师的采访,同时又有不开心,因为下午对我来说是工作,我不喜欢工作,所以是开心和不开心是同在的。

许知远:您觉得康永哪一点厉害?

李诞:我特别喜欢他,他世家出身,拥有那种生长环境、知识储备和成功的事业,是非常有资格有优越感的,完全有资格在气势上压你,但是他没有优越感,他就是让你舒服,谁跟他聊天都能聊进去,他就像一个沙发一样,而且我也看不出他在压抑自己的痕迹,他是真的活得这么舒服,我很喜欢、很佩服。

许知远:你想成为一个沙发吗?

李诞:我做不到,也不渴望,我是必须有刺的人,只不过刺比较软。

许知远:那马东呢?

李诞:马东老师就是聪明人,你看《奇葩说》那个节目挺有意思,蔡康永、马东、高晓松,他们三个人在我眼里是能量块的感觉。

许知远:顺序是什么?

李诞:蔡康永、马东、高晓松,能量块噔噔上去的。高晓松其实跟蔡康永很像,但他们的人格完全相反,他们的活法、对人的态度、对世界的态度完全不同,我更喜欢蔡康永。

许知远:但是对你来说,能量块最高的是高晓松。

李诞:他能量高,频率高,我并不喜欢能量太高的人,累。我觉得您这个能量就挺舒服的。

许知远:碰到高频的人时,你是什么样的?沉默听着?

李诞:就是累,我不会康永哥那种方式,我经常要跟人碰,就是你让我不舒服,我一定要把你弄下去才能得劲,但是过后想想特别傻,何必呢。

不要说太多真话,
不要挑战大多数人敢想不敢说的事

许知远:大家为什么会对吐槽那么感兴趣?跟普遍的无力感有关系吗?

李诞:为什么我说所有时代都是一个德行,因为你不用把它放在时代的框架里看。为什么现在的人喜欢《吐槽大会》,我觉得如果你做得够好笑、够优秀,所有人都会喜欢的。我回唐朝做一个逗笑演员,把李白按那儿一顿吐,说你怎么那么爱当官呢,我觉得大家也能笑,其实《世说新语》里好多这种东西。

许知远:你认为现在的笑点跟什么有关系呢?

李诞:为了研究幽默、笑,我也读了一些书,笑是有生理上的解释的,一个现在公认的解释叫恐惧解除,你发现恐惧没有了,就哈哈笑了。吐槽也一样,我说许知远是伪知识分子但长得确实帅,前半句是很吓人的,你怎么当人面这么说话呢,后面半句绕回来了。但是还有好多别的解释,有一个叫新知,笑是人对自己的一种奖励,在进化的过程中人类要生存,要掌握知识,一旦掌握了一个新知你就开心,表现为笑。笑话是一样的,笑话的原理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你一个新知,通过意外的手段也好,通过前后的铺陈和反转也好,深层的生物上的动因是因为你在这个笑话里获得了一个新知,是本能的你对自己的奖励。

许知远:你既写诗又写笑话,对你来说这两者有关系吗?

李诞:有,关系就是需要你这个人的才华,其次就是需要你的敏锐和敏感,成为好的喜剧工作者,必须要敏感,和好的诗人一样,对我来说这就是共性。说喜剧工作者都不开心,说喜剧的背后是悲剧,说做喜剧给你做忧伤了,这是很正常的,因为我是一个敏感的人,我感受到的快乐比你多,忧伤的时候也比你忧伤。

许知远:你什么时候最忧伤?

李诞:大学的时候。无法命名的忧伤,没有原因的忧伤。无名的忧伤最忧伤,现在很少有这种无名的忧伤了。一个事物一旦你能给予它一个名字,你就可以解决它了。

许知远:我今天就处在一个无名的忧伤状态之中。

李诞:那您还挺难得的,因为这是青年人的标志。

许知远:你的名声起来得还是挺快的,随之而来的还有金钱。这种速度对你来说是什么感觉?或者说,你什么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火了?

李诞:我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,我很享受这一切,但是我对这个事还好,因为我很早就体会过成名的感觉。以前我自己写段子,零零散散发,然后有好事者给整理成了一大篇,有一段时间网上所有人都在转,我甚至在一些不健康的网站上看到过,那种感觉是很冲击的,你突然看到自己写的东西,那就是成名的感觉,挺享受的,但也很苦恼,因为会吸引过来很多我不喜欢的人,我那个时候还矫情,还介意,不喜欢讨厌的人关注我、喜欢我,现在过去了。

许知远:对金钱的感觉呢?

李诞:也挺麻木的,我可能更有钱了能有更大的感受,但我没有那么有钱。我讲一个王思聪的事,这个事让我特别感慨,校长你要看见别生气。您听过一首歌叫《新鸳鸯蝴蝶梦》吗?里面有句歌词,谁又能摆脱这人世间的悲哀。我在 KTV 听到王思聪唱这句词,我知道这是我给自己的象征感,他可能就是随便唱一下,但是那一幕对我来说是有冲击力的,我觉得他唱这句词太有说服力了,那确实没人能摆脱了,那就这样吧。

许知远: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?

李诞:他挺好的,很真实,在他的位置做一个真实的人其实很难,大家觉得你纨绔子弟,天天口无遮拦,多少纨绔子弟都遮拦得好好的,我觉得他还愿意出来口无遮拦,这是很可贵的一件事。

许知远:你期待他做一个更高级的人吗?

李诞:我不期待,我不会绑架别人。

许知远:或者说,你认为金钱有责任吗?

李诞:说实话,我觉得没有。因为我是相信市场经济的,在健康的市场经济里,一个人如果赚到了金钱,就说明他已经为这个世界履行过责任了。王思聪不仅是什么富二代,他是我们公司的投资人之一,人家赚钱的,不能说你不许花你爸的钱,这太过分了。大家不要那么苛刻,很多人说有钱就应该捐出来,有钱就应该有更强的责任感,我觉得乔布斯挣多少钱都不为过,而且一分钱不给你天天骂你也行。

许知远:对你来说,什么评价是特别苛刻的?

李诞:我无所谓了,因为我是艺人我服气,我是艺人我得听。
   
许知远:艺人到底是什么?

李诞:现在我觉得你是靠别人喜欢赏饭吃的,那你就是艺人。所以人家要是对我要求苛刻,那是他的权利,我能做的最多就是不理他,但我不能说你凭什么骂我,我没有这个资格和立场。但是成熟的、健康的观众们,也应该有素质,不喜欢就不看。

许知远:让你最不舒服的评价是什么呢?

李诞:现在陌生人的评价我都能接受。但是我敬佩的人,比如说我很看中、很喜欢的人说我的书写得不好,我肯定会难受,但是还没有经历过,因为成熟的人不喜欢你也不会这样告诉你的,他不看不就完了。
   
许知远:你想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吗?

李诞:我一直都追求成熟,我年轻的时候就不太喜欢年轻人。

李诞:我这种性格的人,身边有很多很刻薄的朋友,他们对您是颇有微辞,听说我居然能上《十三邀》,想让我帮他们问几个问题。

作为一个愤怒或者说关心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,您在长期的批判过程中,有没有想过批判的对象太过虚幻飘渺,变成自说自话?实际上一直以来都有极其具体的事件、政策、现象等值得批判。
   
许知远:我觉得如果你跟我交流了,我们坐这儿聊天了,就不会这么觉得了。

李诞:我觉得您说话很正常。您怎么看待您的模仿者?因为真的有人模仿你说话,这就不正常了。

许知远:也有很多人模仿你讲笑话。

李诞:所以这是不可控的。您是不是一个忧伤的中年人?

许知远:我觉得我欢乐的时间比忧伤的时间多得多。

李诞:如果不是的话,为什么您总要给人一种忧伤的错觉?

许知远:我害羞,不好意思我就会紧张,我不喜欢镜头,不喜欢在人群之中,我是独处的人,是在很小的朋友圈子中间的人,所以我会紧张后面的镜头,会不喜欢被别人看着,但我又想尝试理解你是怎么回事。

李诞:我以前特别讨厌镜头,我以前连自拍都不发,用社交媒体好多年,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照片发出去,我还讨厌的一个事就是染发,我觉得人染头发特别蠢。然后我就染了个发,拍了个自拍,发了个微博,我就挑战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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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我那么讨厌镜头,那么不喜欢大众娱乐,但我还见了你和马东,不是挑战自我吗?

李诞:您之前看过《吐槽大会》吗?

许知远:坦白说,《吐槽大会》是我唯一看的综艺节目,半夜看得我在那儿嘎嘎笑得不行,其他的我完全看不进去。

李诞:《吐槽大会》是许知远唯一看得嘎嘎笑的综艺节目,好的,今天收获还挺多。我后来适应了镜头,反而有一种感受,觉得我在镜头前和舞台上能说真话,说我在生活中说不了的东西。这是我的体会,在舞台上,我有时候说一些很黑色的东西,观众哈哈大笑,但我知道我其实是在说真的,这种感觉特别开心。

许知远:好像我基本是在表达自己的想法,这样也挺无聊的是不是?

李诞:我觉得可能是来源于对您的误解,您会不会殉道?

许知远:我不会,我是享乐主义者。

李诞:那您想过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生命?

许知远:死在女人的身上。

李诞:我觉得这个就是知识分子和艺人的区别,我这么想也不能这么说。

许知远:为什么?

李诞:会少赚很多钱。不要说太多真话,不要挑战大多数人敢想不敢说的事。

许知远:其实我比你过得开心多了,某种意义上。

李诞:对,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,能理解、能听到的人,是会获得快乐的。我澄清一下,我不是想死在女人身上的那种人,我可能就是喝死的。您反感或者对现代科技发展有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吗?

许知远:当然有。

李诞:那么您又是如何坦然地生活在大城市,过着现代人的生活呢?

许知远:你是一个矛盾的人,你可以同时欢乐和悲伤,为什么不能同时忧虑和享受呢?

李诞:您现在主要忙的事业是什么?

许知远:我开书店你知道吧?

李诞:我知道,你们书店有我的书吗?

许知远:没有,不进你的书。

李诞:我刚刚是不是跟您说了,如果我喜欢的人说不喜欢我的书我会感到难受。您怎么能这样说呢?您自罚一杯吧。
   
很多人都称呼它为沮丧,
对我们来说就是生活

许知远: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?

李诞:好看的。我再教您一个事,其实女人这个词有点油腻。

许知远:为什么?

李诞: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但是您相信我,我是做大众娱乐的,而且研究口语,女人这个词,男的使用起来就会油腻,尤其是一个您这个年纪的人。虽然您是真诚、天真的一个人,但是隔了一个屏幕,观众一看就觉得您怎么那么恶心。这就是大众娱乐。

许知远:你会担心对这样的方式太熟练了,你会真的被完全规训,会丧失很多东西吗?

李诞:太难了,谁能把我规训了。你做自己可以,但是就赚不到钱,还得被人骂。您之前做过一期俞飞鸿,争议很大,很多人对您的评价就是猥琐,但我觉得其实是语言的问题。     

许知远:我不知道,因为我没看俞飞鸿那期,赞美一个女人怎么了?我就觉得很奇怪。如果过了一年,大众欣赏的方向突然发生很大的变化,觉得你一点都不好笑了,然后你被他们忘记了,你怎么办?

李诞:无所谓。

许知远:你怎么看 papi 酱呢?

李诞:我了解这个行业,我不喜欢那种喜剧节奏,但我能理解它火了。其实用 papi 酱那种节奏说话拍视频的人很多,在我的观感里,它还是赢在有文化上。它虽然用一种看起来很浮夸、很没文化的形式,但它真的是有内容的,它说的东西是能引起共鸣的,是能抓住你的心理的。我只是不喜欢那个节奏,看着累,我喜欢慢一点的东西。

许知远:你也肯定经常被骂,被骂是什么感觉?

李诞:正常,吃这碗饭就是正常,都接受了。这一集播出我保证您不会被骂了。

许知远:为什么?

李诞:因为有我。我会反衬着您,我是一个讨人厌的角色,我现在以一种不是很礼貌的方式说一个比我年长、比我资历深的人,大众都觉得我这样不好,怎么能这样对许知远呢。

许知远:我也不是弱者群体,有什么关系呢?大众觉得我是弱者,你会觉得我是弱者吗?

李诞:您是自己的强者。

许知远:你真以为你是大众的强者?

李诞:还行吧。

许知远:我 27、28 岁可比你厉害多了。

李诞:没有人会在意实话的。像您这样很真诚地说,“我 27、28 岁的时候比你牛多了”,这是很危险的。

许知远:我不在乎。我对我的生命力有信心,有一天这些东西都烟消云散了,我还在,我就是这样的。

李诞:我的自信可能就来自于,随时做好准备烟消云散了。

许知远:那挺厉害的。

李诞:我从小就这么想。马东老师说过我底色悲凉,我再强调一遍,不享受忧伤,我觉得忧伤不牛,悲凉也不牛,牛在于你真的做出东西来。如果说创作作品的话,牛在于你真让人喜欢,让人开心,我觉得这些是有价值的,享受忧伤、底色悲凉都是自我感动。

许知远:可能我对悲凉这种词存疑吧。

李诞:我能理解。我为什么强调说要活出来而不是想出来,我特别希望活得流于表面,不希望还有什么更深刻的东西。

许知远:对我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是以赛亚·伯林,他有句名言说我为什么那么开心,因为我生活在浅薄里。

李诞:那行,我借用一下,我就是想活在浅薄里,我随时准备好烟消云散。

许知远:我反而觉得我是真正活在浅薄里的。

李诞:您说一切都没有了,你还能留得下来了,那是很深的东西了。

许知远:这是很浅的东西了,这是一个非常本能性的东西。

李诞:我读过您的文章,真有点看不懂,就是探讨,我不知道这个话对您是不是冒犯,我觉得您在自我里陷得太深,或者说纠缠得太深,对读者极其不友好。

许知远:对我来说,任何好的创作者都是陷在自我里极深的。如果一个创作者不是在表达自我,他在表达什么呢?

李诞:那您写过小说吗?

许知远:年轻时候写过。文笔都是假的,脱口秀和小说文笔都是假的。小说,为什么叫小说?因为不高级,你想想这个时代的变化。

李诞:但是以我自己的标准来衡量,我写过小说,写过杂文,还写脱口秀,我觉得最难的是小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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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你觉得美式脱口秀和你们的脱口秀之间的关系是什么?

李诞:我们是学人家。

许知远:你学人家的形式,要找到本土的点,这些点的区别在哪里?

李诞:我们做脱口秀,还是在摸索。美国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人,叫宋飞,他什么都没有,干干净净,我的内容就是学他,当然我学不到那么厉害。我会加入一些自己的表演、自己的价值观、自己的风格,但他是榜样。以喜剧来说,我个人的创作标准是这样的,我对用黄色、敏感的话题逗笑人有点脱感,我还是喜欢实实在在的、创作出来的段子,这是我自己的喜剧追求。
   
许知远:你的笑跟德云社、赵本山的笑,跟其他的笑有不一样吗?

李诞:笑对我来说都一样,喜剧的内核就是好笑,你用你的方式逗大家笑,那是你找到了你的观感。

许知远:赵本山的笑,郭德纲的笑,王自健的笑,你的笑,还是不同的。你们做这个行业,宋飞肯定要分析这个东西的吧。

李诞:创作者分析的只有一件事,怎么让自己更好笑,对我来说是,我从来不去分析观众觉得什么好笑,没有意义。说得大一点,我是艺术家,所以艺术行业都这样。

许知远:我的意思是你的自觉性,你的自觉性会让你意识到你身上什么东西是特别的。

李诞:我能意识到,但说不出来,这就是创作的东西。我最后的追求就是我一说话你就笑,这是无法分析的,但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有很多技巧性的东西。现在的年轻观众觉得什么好笑,我也不可能去写出一个段子迎合这个,年轻人最讨厌的就是你迎合他。

许知远:你觉得脱口秀这几年为什么突然变了呢?

李诞:时代发展,用他们投资圈的话来说就是消费升级。为什么我说这个时代真挺好的,我觉得我要是在晚清,早死了。

许知远:为什么?

李诞:因为我懦弱,我的脾气、我的性格、我对人的不合作……

许知远:我们北大人比较自恋,我们觉得自己肯定是塑造时代的人。

李诞:我有一个特别遗憾的事,就是我没读过名校。我觉得我智力没问题,就是太懒惰太叛逆,太反感学习了。很后悔,因为有一些眼界的问题,不是成年之后可以弥补的。

许知远:这个是不是困扰你的事情?

李诞:有点困扰。人的欲求是无尽的。

许知远:正是因为这个东西,生活才变得有意思起来。

李诞:咱俩不太一样,您是一个享乐派,喜欢生活,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什么都没劲,我后来逼迫自己,把自己扔出来,我要对别人负责任,这样就有人在屁股后面踹我,有人踹我,就可以奋进、前行,然后给自己想很多事情,比如说想喝酒,我就要喝贵酒。

许知远:为什么要喝贵的酒?

李诞:就是逼迫自己。因为我确实喝三块钱一瓶的啤酒也很开心,但我觉得这样下去是不是就完了,我就回内蒙,自己找个屋,喝一辈子啤酒,喝到 40 岁可能就死了,也行了。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也行,在我心里这种选择真的行,理智上知道这不好,不快乐,身体不好,对家人也不负责任,所以我一定要变成现在这样,才能健康地活着。所以您觉得我的底色是悲凉吗?

许知远:比马东悲凉。理智上我当然都理解,但我情感上挺难理解这种状态的。

李诞:我从小就是这个状态,很多内蒙人都这样,我有几个亲戚就是喝酒喝死了。东北人也一样,很多人都称呼它为沮丧,对我们来说就是生活,我们不喝酒喝死,还能怎么死。

许知远:丧,为什么在这代人就这么受欢迎呢?

李诞:听起来酷。我觉得是一种语言。如果有人说我丧,我都会刻意排斥这种事情。因为我真的觉得这不牛,人能带给别人什么,才牛。如果我丧的同时,能让别人笑了,我觉得这个是我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事。有一句话“生活在别处”,我被这句话害惨了。

许知远:我到现在都是生活在别处的人,一直被害着。

李诞:生活就在这儿,他人是你的一切,这是我现在的理解。

许知远:你分析一下,为什么我是一直这样呢?

李诞:太顺利了。其实我也挺顺的,不过跟您没法比。您最红、最为人熟知的那些文章,是让人看不到幽默感的。偏见就是这么形成的。我认为您的生活在世俗意义上都是成功的。

许知远:我在世俗意义上一直很成功。

李诞:对我们的观感来说这个就是别扭。用我们大众娱乐的话说,您的人设崩了,因为您的人设是一个苦大仇深的反抗者形象,但其实您该享受的都享受了。如果对您了解深入了,这是自洽的。

许知远:我可能把这种人设和误解视为理解力的低下。

李诞:您不能这么说观众,因为人都是这样,就看两眼,贴几个标签。您以为我的读者或者观众理解我吗,不可能的。

许知远:你最讨厌的标签是什么?我先跟你说说我的,我最烦别人说我苦大仇深,我是一个享乐主义者。

李诞:我知道。我以前最反感的标签是段子手,我现在都能接受,把这些东西拿过来消解掉,包括正能量这个词。

许知远:有意思,我们的谈话也帮助我了解自我。

李诞:谈话就是这样,最好的谈话者就是像镜子一样。

许知远:有一个人能做你的镜子是很难的一件事。谁是你的镜子呢?池子?

李诞:池子不是,可能是王建国吧,我俩总在一起喝酒。他巨丧,一点都不享乐,每天都极度痛苦,但是他坚持,他比我妥协得少很多。

我不是一个有恶意的人

许知远:为什么我这么一个享乐主义者,会给大家苦大仇深的印象呢?

李诞:因为您写的文章别人看不懂。

许知远:但是在我的系统里面,这样的表达是非常正常的。你的语言挺干净的。

李诞:我是个作家,我对语言洁癖很严重。我这几年好多了,以前是严格不使用网络用语,脏话很少,严格限制自己使用一些词汇。如果你问我生活在哪个时代,写作对我来说就是我的那个时代,我想生活在我的写作里。对我来说,不存在的幻觉是最好的,它是我的一个逃生舱。

许知远:但也不能全部是它,你也受不了。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个节目了吗?

李诞:我能理解,人还是得出来,人是社会动物,是为了别人活的,你充分自洽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,你就死了。

许知远:问题是我不相信充分的自洽,没有这个自洽的东西存在,都是自我欺骗、自我麻醉了以后才相信自洽。

李诞:您这么理解也行,我麻醉得挺好,我觉得您麻醉得也挺好,您这自信,您这心态。

许知远:因为我没跟你表现累的心态。

李诞:您是害怕吗,还是介意,还是不熟?

许知远:可能我们之间仍然不是我最放松的状态吧。有些点让我特别欢愉,那一刻我就彻底地放松。崇高的、壮丽的、悲壮的,那些事物让我真正地陶醉。

李诞:您真是个年轻人。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很反感这种壮丽、崇高,我不喜欢站在高处的人,我一定要把他弄下来,我就是那个扔鸡蛋的人。

许知远:我对你挺好奇的,我反省自己,觉得我是僵化了。

李诞:这是很多人对您的批评。可能攻击是人的天性之一。

许知远:你会担心攻击到别人吗?

李诞:我担心,像刚刚跟您聊天,有一些话我是警惕的,我不是那种说把你说难受了我得劲了那种人,我要说我的所思所想,不说假话,不拍你马屁,还让你开心,我就要想方式、想分寸,想怎么用笑声包装它,我不是一个有恶意的人。

许知远:你什么时候会有恶意?

李诞:有人惹我,我就一定是充满恶意的,一定要报复才行。你没惹我我没有恶意,我有很多偏见、刻薄,但是恶意这个东西真挺少的。

许知远:为什么我一点刻薄都没有呢?如果我对你刻薄一点,我会很不舒服,所以即使别人怎么说,我也不好意思回驳他。

李诞:这是您的可贵之处,比如马东说您自恋,您当时没有回他一句,说你穿得花里胡哨的谁自恋?您没回这句?

许知远:我不好意思回他的,我说不出口。

李诞:这是可贵的地方。完全不用难过。您也值得为这件事自恋。

许知远:其实我本质上是一个挺不自恋的人。我是真诚地对他人感兴趣的人,不愿意谈论自己,今天跟你采访是我谈自己谈得最多的一次了,可能因为我们是在聊天。

李诞:我能感受到。我跟您说一个事,我也对他人很好奇,很喜欢结交陌生的人,但是这个没给我带来什么好的下场,最后我的思考成果是都一样,这个其实很让人难受。我知道这是我的偏见,怎么会都一样,但我的思维就形成这样了。我没有榜样,人没有偶像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,我度过了一个没有偶像的青春期,青春期的时候觉得很骄傲,但是现在想想很蠢,我特别羡慕那种激动的感觉,像您说您见到白先勇,我从来没有过。我见到佛祖可能有,但是也未必,可能也就是像咱俩坐这儿聊会儿天,说你怎么想的去树底下坐那么多天,他可能说一堆印度话我也听不懂。这可能就是结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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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对你来说,吴宗宪怎么样?

李诞:很喜欢。我小时候生活在厂矿还有牧区,这种偏僻地方的电视,可以用卫星接收。我们在自己的牧场架个锅收信号,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吴宗宪、蔡康永他们的节目,我觉得太逗了,对我真的挺震撼的。我现在作为从业者回忆起来,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吴宗宪,其实是他带给我的嘻嘻哈哈说真话的感觉,我现在学的其实也是这种。

许知远:如果不嘻嘻哈哈说真话又怎么样呢?

李诞:就是像您这样被人骂。您知道您怎么解救自己么,您把咱们全国的中国人每人面谈一遍,大家都会喜欢您了,但是您做不到,没有这个机会。

许知远:挺妙的。

李诞:吴宗宪就是当面说一些不能说的话,然后用幽默的东西一笑过去,上节目的女明星他非礼人家,那种东西抛开镜头、抛开舞台都是性骚扰,但在镜头前就没事,我觉得太厉害了。我现在做的也是这样,镜头给我了自由,舞台给了我自由,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在虚拟情节。在古希腊,戏剧承载了这种功能,归根到底我刚刚说的这种感觉就是戏剧的一种功能。舞台归根到底就是幻觉,戏剧、镜头都是幻觉,我享受这个东西,我不用负责任。

许知远:但古希腊最被记住的是苏格拉底,是让他们不舒服的人。

李诞:您可以这么理解,每种思想、每种活法都要有人传承,他也动过这个念头吧,不然他较劲给谁看。但我在欢场里,我享受了,我得到了,我离开了,我想做这样的人。

许知远:为什么喜欢布考斯基?除了他是酒鬼以外。

李诞:就是酒鬼。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布考斯基那种纯自我,瞎写。我最羡慕的状态是那样的。

许知远:但他非常努力。

李诞:他肯定努力,做了那么多那样的工作,但是他写作的感觉没有在精修或者追求小说的结构这种东西。

许知远:因为之前的结构太完整了,他要反抗这种结构。

李诞:我挺喜欢他的,但可能我最喜欢的小说家还是马尔克斯。

许知远:他完美,他像上帝一样在写。

李诞:马尔克斯就是让你看完想永远不写东西的人,布考斯基就是看完你想写东西。

许知远:这都是伟大的作家,这是两种不同的类型。你想成为哪样的人?让别人看完之后也想做脱口秀,还是看完之后根本干不了这个事?

李诞:让你看完笑,我想的就是一件事。

许知远:那在写作方面呢?

李诞:写作上我放弃任何目标,我只要自己开心,就是给自己留一个地,留一个想去的时代。完全不在意别人喜不喜欢,自己写爽了就好了。但脱口秀不能这样,脱口秀一定让别人开心。许老师您觉得我真的喜欢大众娱乐吗?

许知远:我知道你不喜欢。

李诞:我需要,我真的需要。不只是金钱上的需要,是我的人生需要。我很感恩喜欢我的观众,爱看我的人,他们让我活下去。可能在这个层面上我比您脆弱多了。

2019 年,许知远创立新的个人品牌“十三”。十三,意味着百无禁忌,它包罗万象,但一定会挑战你的固有观念。十三,带着偏见看世界,让观念去冒险,在行动中思考。十三,Time to explore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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